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防空洞裏的讀書聲

  • Warren
  • Nov 18, 2022
  • 16 min read

Updated: Dec 11, 2022


警報聲大作,最小的孩子們開始號啕大哭。


這條街上的居民,愴惶失措,滿臉憂慮和恐懼,全部擠在政府指定的地下室。這個臨時防空洞,充滿古怪而可怕的氣氛。


他們聽到炸彈的呼嘯聲,緊接著,一顆炸彈落在空曠的街道上,爆炸所產生的氣浪,舖天蓋地而來,好像要把地面壓碎。


人們揮舞著胳膊和手,想在孩子的哭鬧聲中,尋找更大的空間。沾滿灰塵的淚水,人體的汗味和尖叫聲,全部攪和在防空洞的一片混亂中。


名叫莉賽爾的女孩,為了尋求安慰,為了避開難以忍受的喧鬧聲,翻開「吹口哨的人」這本書,為了集中注意力,大聲地開始朗讀起來,開頭的幾段連她自己都聽不見。沒有理會身旁媽媽的咆嘯,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頁上。


當她翻到第二頁時,好友魯迪聽到了,立刻被書裏的內容所吸引,拉著哥哥和妹妹也來聽。爸爸靠了過來,大聲勸大家都來聽聽。擁擠不堪的防空洞開始安靜下來,等她讀到第三頁的時候,除了她自己,其他的人都不出聲了。


雖然不敢抬頭,卻能感覺到他們把受驚嚇的眼神都轉移到她的身上。她抑揚頓挫的朗讀聲,就像是樂器藏匿在身體𥚃,每一個聲音,就發出一個個的音符。


翻書停頓間,他們臉上顯現著迫切地期待。


女孩不停地讀著,花了二十分鐘的讀書聲把這個故事展開,每個人徬彿看到吹哨的人逃離犯罪現場的情景。此刻,女孩感受到文字的力量,這些文字在書上,催促她讀下去。有時,在一個句號和下一個大寫字母的空隙間,卻看到躲在她家地下室的猶太男孩-馬克斯的身影,他還安全地躲在地下室嗎?


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地動山搖的感覺,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,但是,至少現在他們的注意力被這個讀書的女孩所吸引。

以上是澳洲作家,馬克斯.蘇薩克(Markus Zusak)的暢銷書~「偷書賊」(The Book Thief)中,非常經典的一段場景。


「偷書賊」的故事源自作者小時候父母講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他們曾經親眼目睹盟軍轟炸德國的慘狀,也看到猶太人被納粹押往死亡集中營的悲劇。心中記得的情景,作者終於把這些故事寫成膾炙人口的「偷書賊」。


「偷書賊」是由死神當第一人稱,擔任故事的講述者。它用天空不同的顏色,描述人們靈魂的狀態。每個人都有特定的時間躺在它的懷裏,人人如此,非常公平。


故事的主角是莉賽爾。這個小女孩,九歲時就被送到寄養父母—漢斯和蘿莎的家。她的親生父母被抓,六歲的弟弟死在路上的火車箱裏。孤苦伶仃的她,恐懼和困惑,惡夢連連,冷汗和尿床,溼透了床褥。養父漢斯,幫她換床單,發現她偷的第一本書「掘墳者手冊」,其實,不算是偷的,是她在雪堆裏撿到的。


可憐的女孩目不識丁,漢斯就用這本手冊,慢慢地教她學習識字。


漢斯是一位善良的德國人,二次大戰期間,在瘋狂崇拜希特勒的政治運動中,他猶豫是不是應該申請加入納粹黨才可以存活下去。有人勸他,一定要表現得非常積極,手上隨時拿著一本希特勒語錄—「我的奮鬥」,逢人便舉起右手,高喊「萬歲!希特勒」。


申請入黨的文件,遲遲沒有獲得批准。


小漢斯是漢斯的兒子,血氣方剛,愛國情緒高昂,崇拜希特勒為英雄,領導德國人民,洗刷一戰後受到外國的欺侮,恢復日耳曼民族的光輝。他罵溫和的父親是「膽小鬼」後,離家出走,投効青年軍團,到蘇俄斯大林格勒前線,為國捐軀,在所不惜。


傷心的漢斯和蘿莎,當父母親的是何等無奈,眼巴巴地看著不同的政治理念,撕裂他們的家庭,兒子當砲灰,自己還要面對物資缺乏的困境,維持生計的勞動活,逐漸縮減到最後歸零。

大批猶太人,已經被迫離開商店和原來的住家,趕上街頭,遊街示眾,趨趕到死亡集中營。


漢斯的善良,使他做了兩件錯事。因為他接觸到的猶太人都是好人,他們卻被迫成為社會遺棄的垃圾,政府仇恨猶太人的政策,完全違背他的良心。


為了保護救命恩人的小孩,把他窩藏自己住家的地下室。不幸,這個名叫馬克斯的年輕人,就是猶太人。


馬克斯躲在地下室,教莉賽爾讀書寫字。有素描、有圖畫、有文字,增加她的字彙,打開她的視野,豐富她的想像力。


很快地,她發覺到希特勒利用文字,把「我的奮鬥」逼迫人民學習,日夜地以「思想」統治整個德國。希特勒還創造「符號」的種子:「黃星」標記著猶太人,是街頭(ghetto)的廢棄物,「納粹」的標誌,代表權威與突破。一連串的青年團體活動,包括德國納粹少女隊。人民被催眠了。被符號武裝起來以後,人人都興高彩烈般地服從,「萬歲!希特勒!」深入人心,滲入每一個角落,自動被當做對元首「忠誠」的檢驗標準。


學習識字,又是為了什麼?文字遊戲變成武器,變得如此殘忍,如此醜陋。


馬克斯開導她,開始學習寫作,培養自己成為「擷取文字的人」(The Word shaker)。

沒有文字,人該是何等地脆弱。


最優秀的作家,是那些懂得文字真正力量的人。


語文的論述與描寫,就像一棵樹,日夜地澆水,時時補足文字的養分,樹繼續地長大,樹蔭覆蓋面增加,等到希特勒發現時,命令他的手下提起斧頭砍樹,只要「擷取文字的人」堅持留守在樹上,不放棄,這棵樹永遠屹立不倒。


漢斯的第二個錯誤:


一羣肌寒交迫的猶太人被趕往集中營的路上,一位老人倒地不起,漢斯忍受不住內心的煎熬,衝上前去,扶起老人,迅速地把手掌藏著折半的麵包,送往老人乾癟的嘴裏。


德國士兵的鞭韃毫不留情,咻咻地落在老人和他的身上


漢斯承受四道傷痕,疼痛事小,接著被盤查才是最大的麻煩,藏匿在地下室的馬克斯終將曝光,受牽連的無辜又會是什麼下場?是善良惹的禍,還是德國的統治者,把善良扭曲成無知,因而泯滅人性。


馬克斯躲在地下室的時間太長了,連夜空的星星都會灼燒他的眼睛。漢斯焦慮地趕回家,馬克斯留下一紙字條:「你們為我做了太多太多!」,他失蹤了。


一則以喜,自己家人的麻煩暫時化解了,一則以憂,馬克斯生死未卜,納粹天網恢恢,想到他可能被抓進集中營,更令漢斯自責不已。


申請入黨的批文下來了,好像救他了一命。接著漢斯被徵召入伍,當空軍特勤隊。其實,特勤隊的真正任務,就是收屍的人。或許上帝總會照顧善良的人,把漢斯從死神的手上搶回來。任務中,他受了傷,被遣返到後方,回到蘿莎和莉賽爾身旁。


可是魯迪家人就沒有那麼運氣。他一直覺得,國家軍隊偷走他和莉賽爾的爸爸。漢斯回到家,魯迪的爸爸卻完全沒有音訊。


魯迪是一直幫助莉賽爾的好男孩,調皮、正直,成天喊著肚子餓,更不瞭解書有什麼好偷的,還不如偷土豆、蘋果、麵包屑裹腹來得實用些。


魯迪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得到莉賽爾的輕輕一吻,她從未讓他得逞。


鎭長夫人是納粹裏的好人,卻鬱鬱寡歡,冷漠得不近人情。或許如此,才可以掩蓋住兒子死在沙場的憂傷。暗暗地,她鼓勵莉賽爾閲讀,還送女孩空白筆記本,記下新詞佳句。莉賽爾開始偷書時,夫人默不作聲,反正女孩一次只偷一本。還惦記著,讓她偷一本「杜登德語詞典」,其中夾著一個小字條,希望這本詞典用得上,幫助瞭解書中的詞句。一個小提醒:下次來取書時,別再爬窗子啦!大門敞開著!


一個沒有預警的夜晚,莉賽爾在自己家裏的地下室,埋頭寫下生平的故事。馬克斯安全嗎?還是在集中營裏?或是「集體洗浴」後,被送進焚化爐燒成灰燼。她傷心難過,睏頓地睡了過去。惡夢再現,烽火連綿,死傷枕藉,慌亂中,她不知道應該逃向何方。


第二天清早,急躁的敲門聲吵醒她,才知道昨晚盟軍的轟炸,使死神忙碌一整夜,帶走這條街上所有的靈魂,爸媽也已經沒有生命的氣息。她慌亂地尋找街坊鄰居的下落。可憐的魯迪,躺在亂石堆裏。莉賽爾親吻他時,渴望芳澤已久的雙脣,沒有血色,完全沒有了知覺。


莉賽爾再度逃脫死神的掌心。二次大戰結束後,移民到澳洲,定居悉尼,繼續她的寫作生涯。她的筆記本上寫著:「我厭惡過文字,也喜愛文字,我希望我能夠把它們運用得恰到好處。」


讀完「偷書賊」,真是百感交集!


俄烏戰爭延綿數月,還看不到雙方有停戰和解的跡象。還再繼續徵兵投入戰場,武器導彈火力升級,只會破壞更多的建築古蹟,雙方死傷人數更是有增無減!「戰爭顯然使人混淆了邏輯和信仰界限」,難道,領導人沒有智慧去判斷:「戰爭是最野蠻、最愚昧的行為。」


書中描述狂轟濫炸的恐怖瀰漫,歷史的悲劇,一直在重演,何時才能吸取教訓?


認得一對住在芝加哥的猶太人夫婦,先生是俄國人,太太是烏克蘭人。


先生在蘇俄的孩子,戰鬥意志高昂,堅決支持領袖的軍事行動,就像書中的小漢斯一樣,收復原先失去的領土,才是最終的目標。


太太在烏克蘭的孩子和親友,頻頻受到轟炸,一天之內,白天晚上都要躲好幾次防空洞。警報一響,電梯就停止運作,來回地折騰,能保住老命就不錯了。他們沒有退路,只能死守家園。

想到小時候的台灣,防空洞還有點印象,勞動服務的項目中,還記得需要清掃防空洞。這一生中,幸運沒有經歷戰爭的刧難,沒有受過政治運動的折磨,經濟文化的進步,「防空洞」這個名詞,都已經生疏了。


祈禱:俄烏戰爭的惡夢,不會發生在台海兩岸的天空、海上和地面。領導人的智慧,人民的智慧,都面臨著歷史的考驗。


水可載舟 亦可覆舟,文字亦復如此。就像書中的陳述,「要運用得恰到好處」。在網路世紀時代,攻擊性的文章,假新聞,網軍造勢,文宣帶風向,把和平穩定的人心,變成浮誇躁動。

不實的言論,説上一百遍,或許可以迷惑別人,甚至欺騙自己,它終就是意識形態的叫陣工具而已。 漢斯和小漢斯在政治立場的對立,在現今社會的家庭結構裏,更是比比皆是。


很多長輩,在兵荒馬亂的途中,逃亡學生和老師在一起,讀書傳承,那怕只有那麼一本「古文觀止」。


慶幸地,隨時隨地可以讀書,以「讀書聲」充實自己的生活。


更期盼:現在、未來,我們和我們的後代子孫,永遠不需要躲在防空洞裏傾聽「讀書聲」。


11/16/2022 於芝加哥


後記:

1)感謝李之柏博士,同意引用他的文章:由一本「古文觀止」引發的一段悲歡離合的故 事。


2)「偷書賊」於2013年拍成電影。


由一本《古文觀止》引發的一段悲歡離合故事

李之柏

2014.8.26


1949年,在這波瀾壯闊的中華大地上,上千萬炎黃子孫南來北往地遷徙,上百萬軍隊投入了無數次大小內戰,終於在下半年中國有了一番新氣象!事後,歷史學家用史詩般的筆法描述了那個翻天覆地的年代。勝的一方,大事慶祝、大碗喝酒,他們各個被描述成運籌帷幄之中,決勝千里之外的能臣名將;敗的一方,心中抱著追悔與不服,卻各個被描述成愚蠢、窩囊、營私、腐敗的酒囊飯袋。這些敗軍和追隨其後的難民還罪有應得地與家鄉天人永隔,有家歸不得。


史詩,往往偏重描述上層社會的經歷。交戰雙方的領導層都覺得自己是為國家為民族而奮鬥,每個人都領著萬千士卒拋頭顱、灑熱血,為著理想而戰,所以我們常常被這些史詩所感動。


但在中國人的字典裡,敵人就等同于盜匪、 賊寇、叛徒、蠻虜。在史書中都把敵人描寫成死有餘辜的螻蟻。其實在民族內戰中,若把故事具體落到每一個敵人的士卒身上,也許你我就會驚覺那些小兵們是無辜的,他們並不完全理解什麼是民族大義,也不知為何而戰。今天,這個軍隊過來拉他當了兵,明天那個軍隊過來卻又拉了他的兄弟入了夥,於是後天兄弟在戰場上兵戎相見。另外,還有些人在戰場上被俘虜了,連制服都來不及換,只是換上對方的帽徽,就轉過身攻打原來“自己的部隊”。尤有甚者,有些人在敵我雙方變換身份兩三次。往往“內戰史”就是建立在這類荒謬故事之上而完成的。


在這種鬧劇的背後,卻是一個一個家庭用血淚編織出來的故事。年輕人這一走,很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回故鄉了,有的戰死沙場,有的流落他鄉。家鄉的白髮人倚門遙盼,直盼到自己化成黃土;家鄉的黑髮人倚門遙盼,直盼到自己也變成白髮人;稚齡幼童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,父親只是一張發黃照片中的一個人物印象。


流亡在海外的那群“孤臣孽子”,起先憧憬著“五年準備,五年反攻”,後來改成“十年生聚,十年教訓”,再後來,政府不再提反攻大陸了,而是推動“十大建設”,多數人也開始再次結婚生子,買房置地,重建家庭。他們的後代在熱帶海島上成長,看著地圖卻是包括蒙古而形狀如秋海棠葉子的大陸,憧憬著北國皚皚白雪,學的是中華五千年歷史。但是家鄉對這些新一代人只是個“概念”,只是個“故事”。


臺灣知名作家龍應台女士基於上述背景於2009年寫了《大江大海1949》一書。書名寓意著大江大海都是由一條條小溪小壑匯流而成。全書描述了許多人的,特別是顛沛流離到海島那群人的,親身經歷。書中有一章不斷穿插著由一本《古文觀止》引發的感人故事,深深打動了我,也讓我屢次重看這個故事,更想與大家分享。


眾所周知,龍應台對故事細節的描述,加上她文字的功力,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,所以在這就僭越,除了為使摘出的段落語氣能夠連貫而加了幾個字外,其餘都直接摘錄她的原文於下:


1948年11月,這時是淮海戰役的尾聲。河南省南陽市的16所中學的五千多個師生,整裝待發。他們將步行千里,撤到還沒有開戰的湖南。


開拔的那一天,11月4日,場面壯觀:五千個青少年,像大規模的遠足一樣,每人背著一個小包,準備出發。成千的父母兄弟,從各個角落趕過來找自己的孩子,想在最後一刻見上一面。還有很多人,明明早就把銀元縫進了孩子的褲腰,明明已經在三天內和姑嫂合力趕工,用針線納好了一雙布鞋塞進了孩子的行囊裡,這時仍舊趕過來,為的是再塞給他兩個滾熱的燒餅。


1948年冬天的中國,灌木叢的小枝細葉已經被白霜裹肥,很多池塘沼澤開始結冰,冷一點的地方,大雪覆蓋了整個平原和森林。可是霜地、冰川、雪原上,風卷雲滾的大江大海上,是人類的大移動。


河南的這五千多師生,每走到一個有車站的城鎮,就會丟失一部分學生。南下北上,一上車就是一輩子…..。


隊伍中有一位17歲的大姐姐馬淑玲,跟著大隊穿過整個湖北省,到了湖南的津市。卻下定決心不走了,她要回家。脫離大隊時,留下一直帶在身上的《古文觀止》,給小學弟趙連發作紀念。


師生們跋涉到了衡陽,16所中學和衡陽的學校聯合成立“豫衡中學”,繼續讀書繼續走。1949年的3月8日,終於在湖南西南的零陵安頓下來。零陵,就是古時的永州。


柳宗元被流放到永州是西元805年秋天,1949年秋天,自河南歷盡艱辛流亡到這裡的四、五千孩子,一部分,就被安頓在柳子廟裡頭,柳子廟是北宋仁宗在1056年,為了紀念柳宗元而建的。


一安頓下來,孩子們立刻開始升旗,唱國歌,讀書,聽課。馬淑玲留下的《古文觀止》成為珍貴的教材。書中,卷九《唐宋文》,第一位作者就是柳宗元,他的《捕蛇者說》:


永州之野產異蛇,黑質而白章,觸草木皆死…..


然後老師一句一句解釋,永州鄉間以捕捉毒蛇為生的人,寧可死於毒蛇而不願死於國家的錯誤政策。柳宗元用寓言來演繹孔子的“苛政猛於虎。”


臺灣名詩人瘂弦當年17歲,就是這群孩子其中的一位,坐在走廊下跟著老師念書。柳宗元告訴他:在八百年前,人民過得日子就是顛沛流離,十室九空!


……號呼而轉嬉,餓渴而頓踣,觸風雨,犯寒暑,呼噓毒鬁,往往而死者,相籍也。


1949年8月,解放軍已打到衡陽,然後分三路攻打永州。在那裡,風聲下讀書的孩子們也愈來愈不安。10月11日國軍將領黃杰得到軍令,國軍兵力需要重新部署,同一天,“豫衡中學”則接到教育部的急電,立即遷校!


永州滂沱大雨,滿地泥濘,又是寒冬。孩子們拎起了背包,和去年離開南陽城時的情景一樣。只是這回,既沒有了哽咽不舍的父母,也不再有遠足的天真。


學生分兩批,冒著風雨步行到湖南和廣西的交界,第一批通過了黃沙河,第二批要通過時,黃沙河已經被解放軍佔領。


五千多孩子,到達廣西的只剩下一半。這一半,坐火車,爬車頂,過山洞,……又失去了一些人;到一個城鎮,遇到土共燒殺,四處奔逃,再少掉幾百;到了金城江小城時,五千多孩子已像一串摔斷在地上的珠鏈,珠子滾落不見。槍聲中還手牽手在一起的孩子與老師,夾雜在逃難的人潮,無人照顧的傷兵群、拋錨的卡車戰車、沿路拋棄的軍用物資行列中,不知道何去何從。


這時,在金城江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車站,學生的命運就和國軍士兵的命運匯合成一股了。97軍246團剛好經過,願意護著學生往前走。士兵和學生,還有成千上萬的難民,到了遷江,後面追兵炮聲隆隆,前面急湍江水滾滾。工兵搶建浮橋――用空的汽油桶綁在一起,上面放木板,先讓軍隊的騾馬輜重過河,再讓軍隊和學生過橋。橋的兩端,滿坑滿谷的人。


等候過江的軍用汽車,排起來十公里長,分批渡河,一小時只能通過四輛。而追兵已至,於是黃杰下令,除了器械和醫療藥品的車過江,所有軍用物資一律放火燒毀,避免為敵所用。


豫衡中學的孩子們在遷江岸上看見的,是烈火灼日,惡煙滾滾,爆炸聲驚天動地。這種鏡頭,在逃難中,不斷發生。雲南的26軍殘部撤到紅河岸要過河時,浮橋被槍炮擊斷,幾萬個士兵,身上還背著器械,淹死在怒濤洶湧的紅河水裡。


在潰敗中,學生跟著黃杰的部隊,被炮火逼近了中越邊境的“十萬大山”!


“十萬大山”有數十萬大大小小的山,如雄獅當關,一字排開,形成難以跨越的天然國界。原始叢林,瘴氣蔓延,濃密處,陽光射不進來。混亂中大家開始攀爬主峰姑姆山,翻過山嶺,就是越南。黃杰的兵團在前面砍荊棘開路,246團的士兵在後面掩護,中間夾著孩子們,疾疾行走。槍聲突然大作,追兵的炮火追來,天崩地裂,戰馬驚起,沖入山谷,被火炸裂的斷腳斷手像曬衣服一樣掛在雜亂的樹枝上。炮火交織,血噴得滿面,孩子在破碎的屍體中亂竄,這是十萬大山藏著毒蛇猛獸的原始叢林。追兵逼進來滿山搜索時,難民躲在山凹中,學生看見,有母親捂住幼兒的嘴,怕他出聲,再站起來的時候,孩子已窒息而死。


1949年12月13日,黃杰帶領著三萬多國軍士兵,從叢林中走到了中越邊界的隘店關卡,跟越南的法軍將領取得“假道入越,轉回臺灣”的協議:


同意分為五百人一組,在指定地點將武器交付封存,由法方負責護送至碼頭。關於所經路線,由法軍負責一切安全,我方保證軍紀嚴明,並由我方軍官帶隊


協定達成以後,黃杰率著國軍官兵走在隘店的街上,一步步往國境關卡走去,他一再地回頭遠望隘店這邊的山——十萬大山,多少官兵死在山溝裡,殘破的屍體還掛在猙獰的樹杈上,指揮官的心情,揉雜著慚愧、不舍,更有孤軍深不見底的悲憤。

  

出了關卡,部隊五百人一組,進入越南國境。這些士兵已經經歷過的,很難跟別人說明白。連續五個月的肉搏前線,一路上的生死交關,搶灘過江、越嶺翻山,在身邊犧牲的弟兄沒法埋葬,在遠方思念的家人無能慰藉。斷了補給,他們滿面風霜、一身煙塵。他們已經極度疲憊,但是為了國家體面,還是努力挺胸,維持行列的整齊。


三萬個部隊後頭,還有很長一列斷了手、截了腿、削了臉、滿頭包著白紗布的傷兵、抱著嬰兒無奶可喂的年輕眷屬、步履不穩的難民。當然,還有驚嚇不已的中學孩子們。

  

從南陽出發的五千個孩子,一年後抵達越南邊境的,剩下不到三百人。

  

沒有想到的是,交出武器之後,這三萬多人被法國人直接送進了鐵絲網圍著的集中營,一關,就是三年半。


集中營在越北蒙陽一個大煤礦區的空地上,沒有一個遮雨的草棚。三、四萬人,包括老人和小孩,被丟棄在那裡,從盤古開天開始,上山砍柴、鑽木取火。蒙陽對面的山坡,不到半年時間,已經出現大片亂葬崗,營養不良、疾病流傳,一病就死,每天抬出去十幾個屍體,天氣很快就開始熱起來,屍體的臭味一陣一陣傳來,令人暈眩。


……法國人沿著中越邊境滿插法國國旗來標示國界。三萬國軍過關卡時,法國軍官指揮著國軍,身上的武器全部卸下,步槍一堆,輕機關槍一堆,手榴彈另外一堆。


在這個時候,突然輪到一整個軍樂隊要過卡了;他們身上背的、抱的、拿的,是大鼓小鼓、大小喇叭、大號小號……這軍樂隊也在戰場上跑了一千公里,翻過十萬大山。


一個樂手正要卸下他巨大的法國號,只是不知他的法國號應該屬於步槍、機關槍,還是手榴彈的那一堆,正在猶豫,那個一直在旁監督繳械的法國軍官一步踏上前來,指著樂器,說,“這不是武器,可以帶走。”


一個完整的軍樂隊,帶著他們所有的鼓、號、喇叭,就穿過了關卡,進了越南。此後的三年半裡,集中營內國歌照唱、進行曲照奏、激勵士氣的歌聲不斷,這個軍樂隊在亂世中維持禮樂。


……還記得那本《古文觀止》嗎?十七歲的馬淑玲在湖南津市留給趙連發同學的書,被趙連發一路帶到永州柳子廟,一路帶進十萬大山,一路帶進越南集中營。三百個師生和從前五千個師生一樣,坐下來就讀書。在沒水沒電的越南煤礦區空地上開學,這本從河南南陽帶出來的《古文觀止》,成為唯一的教材。校長張子靜要全校學生分頁相互抄寫,人手一份,然後嚴格要求:每個人背下三十篇。


有一次,夜裡營房失火,一團驚慌中,學生們看見校長從草屋裡急急奔出來,懷裡只抱著一個東西,就是那個海外孤本《古文觀止》——他還穿著睡衣,赤著腳。


這些河南的孩子們,在永州柳子廟時,讀的是書裡柳宗元文章,現在在異國異鄉的寂寞蠻荒裡,雖然晚上睡覺的稻草墊一翻開就有潮濕的蛆在蠕動,白天,他們卻坐在地上跟著老師朗誦:

  雲山蒼蒼,江水泱泱。先生之風,山高水長。

江流有聲,斷岸千尺;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曾日月之幾何,而江山不可複識矣!  


……有些軌跡,不知怎麼最後會自己“圓”起來。三十年後,從火災中抱著《古文觀止》赤腳往外跑的張子靜校長,在臺灣將書親手奉還當年的少年學生趙連發,說,“將來兩岸開放後,你回老家時,把書帶回去給馬淑玲,告訴她,校長代表全校師生向她表示謝意。”校長流下了眼淚。


六十年後,趙連發真的回到了河南,找到了馬淑玲,一本《古文觀止》,雙手奉還。完整的一本書,沒少一頁,只是那書紙…都黃了!


1949年的那場革命使得很多家庭直到近40年後才有機會重聚。大家熟悉的戲劇中,《四郎探母》中母子分別15春,《武家坡》裡夫妻分別18載,而20世紀的中國卻有上百萬的母子、夫妻分別40年!那本《古文觀止》和趙連發老先生都屬於是幸運的那群,因為到底60年後他們回到了家鄉。但是,還有很多人沒有等到團聚的那天已經化為黃土,還有很多人因為財務拮据而無法“千里還鄉”,更有很多人因為一事無成,愧於面對江東父老,而倔強地選擇老死他鄉,成了“生回不去,死沒人要”的一群! 六十五年過去了,似乎主流歷史學家帶領著社會精英們對那段民族史選擇了忽略!選擇了忘卻!那一個個家庭血淚史,就如小溪小壑隨著大江東去,墜入了大海深淵,最後在海藻溝渠中無聲無息地被埋葬起來。


一個擁有璀璨古老文化的民族是不該這樣處理它的歷史教育的!它除了記載著我們成功和歡樂的一面,也應記載著民族失敗和苦痛悲傷的一面。現在每當我再看到書架上的《古文觀止》,就會立即聯想到龍應台的《大江大海1949》,想到成千上萬的上輩中國人所遭遇的辛酸、不幸、不公。一個偉大的民族必須有雅量與歷史同行,全盤承認我們所作過的和所經歷的甜酸苦辣,這樣我們才能迎接未來,改善未來,從容地接受未來給我們的挑戰。
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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