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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腳Y的歲月

  • Warren
  • Sep 3, 2022
  • 7 min read

Updated: Sep 21, 2022


打從1972年9月7日踏上芝加哥機場至今,半個世紀的時光隧道,好像濃縮在霎那之間;久居海外,異地50年快速的生活節奏,它變成了故鄉;而在台灣的25個年頭,永遠無法取代,尤其兒時的記憶,卻在腦海中無限地延長。


五年前,回新竹家郷參加同學會,一張小學一年級全班的黑白合照,揭開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。


記得當時溫老師在入伍當兵的前幾天,大家聚集在即將被改建成新巿場的老校門口,合影留念。身為班長穿著暗色上衣的我,光著腳板,坐在地上。仔細一看,全班同學都沒有穿鞋子上學。


新埔是一個純樸的客家鄉鎮,在田野長大的日子裡,好像鞋子並不那麼重要。


溪水中釣魚撿蛤蜊,下田抓青蛙,撈浮萍,小水溝邊捕泥鰍,光腳更可以通行無阻,方便利索。


鄰居「阿田哥」帶著我,等稻穀收成後,挖出幾個蕃薯,包上一層泥巴漿,丟入乾稻草燒猛好一陣子的小土窯,旋即踩塌悶烤。展開泥土沾黏稻草頭的大混戰後,跳入清澈的大水溝清洗乾淨,享受香噴噴的烤地瓜,此時鞋子必定是多餘的。


等到陳醫師通知這群孩子,他家後院的番石榴和龍眼已經成熟待採時,爬樹更不需要鞋子了。那是個敦親睦鄰的年代,隔壁鄰居農忙下田還沒回家,打赤腳的小孩們,就很自然變成我順便照顧的對象。

鑾鳳妹妹和我帶著鄰居小孩

沒有鞋子的日子,的確很自在。上學途中,要經過一家曬橄欖的商家,光腳走過,頑皮孩子的腳姆指間,夾到的橄欖,就成了「戰利品」。後果是被商家一陣追趕,倒霉的,就會被告到自己的家長,挨一頓打罵。


那些物質缺乏的童年,從來沒有「窮」的感覺,反而可以發揮想像力,生活得更精彩。

買不起「枝阿冰」,可以在地上檢到丟棄的冰棍,好像20隻就可以換到一枝冰棒。想起來,不符合衛生條件,可真有環保回收的概念。


我是新星國小的第三屆學生,從歷史悠久的新埔國小分割出來的。


新星國小的教室還沒有完成之前,只好借用「朱家祠堂」「陳家祠堂」和廟宇「廣和宮」的有限空間,克難上學。


光腳的歲月有多長久,已經記不淸楚。只記得過舊曆年前,可以買一雙黑色的「兵鞋」,而且要買大一號的,讓腳鴨有足夠成長的空間。下雨天,脫下鞋子,掛在脖子上,大家心照不宣,是保護鞋子的最好方法。


家父原來和叔叔伯伯一起種田,後來父親離開農田工作,幫地主管理碾米廠。在「三七五減租」和「耕者有其田」的土地改革政策下,就完全沒有資格獲得任何權益。


靠經營米店,把幾個孩子送進學校,鼓勵向外發展。的確,教育是窮苦人家孩子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。


保守的家族傳統,忠厚誠信的做人道理,「君子愛財 取之有道」的經商準則,一直下留在後代的血液裏。

老祖母渴望有子孫後代的喜悅,和大哥大女兒的合照中,流露出她的滿足和得意的四代同堂。

畢竟,四百五十年前,老祖先從廣東梅縣搬遷到五分埔水汴頭,父親又走上新埔街頭經營米店,就在天主教堂正對面,租下有竹籬笆的住家。神父的風采言談舉止,主日學老師的教誨,對一群沒有受洗過的孩子們,更加照顧,影響甚深。


每個禮拜天清晨,教堂鐘樓傳出來的音樂,竟然讓小小的心靈,印記上貝多芬田園交響曲中,暴風雨過後,寧靜的音符。


這又意味著,往後遠走他鄉的一個窗口,吹進外面世界的訊息。


天翻地覆的中國大陸,毛先生是空軍尉級軍官,1949年間隨著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。當年只有20歲的新婚太太落了單,隻身從湖南坐上擁擠不堪的火車到廣州。船票完全沒有了,碼頭頭上逃難的人潮,慘不忍睹。


用盡盤纏,加上空軍家屬的協助,終於搭上最後一班由廣州往台北的飛機。


兵慌馬亂的淒慘故事,發生在身邊的親友:一位姨父急忙撤離,來不及帶上姨媽;一位年輕太太懷著身孕,到了台灣,才發現先生沒趕上船隻。時代的悲劇,烙印在成千上萬被戰火拆散的家庭。


幸運地團聚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,毛氏夫婦暫時租一間破舊在豬圈邊的房子,1950年8月生下不足月的大女兒。按照毛家的族譜,取名應以「昌」字輩。他們敬仰唐宋八大家為首的「韓愈」,韓愈又被尊稱為「韓昌黎」。於是,大女兒命名為毛愈,就是遵循「昌」字輩份的來由。

竹籃𥚃的嬰兒- 毛愈

後來接到通知,被分發到「空南一村」眷村住戶。一歲不到的毛愈就和一些破舊的家俱,堆在小板車上,母親在後頭幫忙推著,父親拉著車碾壓在不平整的街道小巷,期待著有個遮風避雨的房舍。


沒想到,那個房舍已經有人入住佔用了。只好繼續往前走到「空南二村」,第一間四面泥牆的空房,這就是毛家往後快30年的住處,空南二村一號,常常被同學們取笑的「一號毛公舘」。

毛愈的童年記憶,屋後有木瓜樹香蕉樹,還有每年颱風的屋漏和淹水。眷村前,隔著大水溝,就是南機場高爾夫球場。孩子們總有辦法穿過鐵絲網,找到別人丟失的高爾夫球,還可以躺在舒服的草坪上,看著天上的星星,編織自己的夢想,巴不得快點長大,可以為父母分憂。

毛愈幼兒時的空南二村老家

從家到空軍子弟小學,早晚上下學,擠在爆滿的校車,有位置和扶把的小朋友是幸運兒,其他的小手臂根本抓不到吊環,隨著身體挨著身體的擁擠,一車沙丁魚似的,左右搖晃,卻也不擔心會跌倒。


跳房圈和橡皮筋、過家家,就是眷村小女孩的歡樂時光。口袋沒有零用錢,可以在地上撿一堆別人丟棄的橄攬核,用石頭敲開以後,大家分享核仁。

軍旅裝

父母親每天忙碌、敦促孩子唸書之外,還開始作副業,改善生活條件。保密防諜的政策,完全厄殺想通過香港,打聽湖南家人消息的通道。


「反攻大陸」對新埔郷下的孩子,久居家鄉,沒有打回「大陸」的概念,只知道下一句口號是「解救同胞」。


對眷村家屬來說,「反攻大陸」不只是政府的承諾,更迫切地想知道家人的安危和此生是否還有重聚的機會。


中華民國在1971年10月25日被迫退出聯合國。


正在全力準備出國留學,經由兩位同學介紹,我在1971年11月認識毛愈。


我出國後的第二年,毛愈在1973年8月拿到獎學金到芝加哥。我們9月結婚,開始在美國的赤手空拳光腳丫的奮鬥過程。有台灣吃苦的歷練,每個月三百美金的奬學金,足夠讓我們專注在改善語文溝通能力,完成學業基礎,走上工作賺錢和建立自己事業的機會。利用美國的貸款制度,在1976年購買第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。當時的通貨膨脹,利率上升,從房屋淨值貸款,開始建造第二棟房子。


新房子於1979年完工後,岳父岳母提早退休,到芝加哥定居。


毛愈全家福

那時候,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剛剛開始,回家湖南老家探親的願望,終於可以實現。

岳父祖先在岳陽是絲綢富商,家有跑馬場的大戶人家。岳母的家族是大地主,忠厚老實,對佃農長工非常照顧。共產主義的統治下,他們的家族都是社會公敵,是被清算鬥爭的對象,房地產全部被沒收充公。


毛家兄弟都被派往偏遠地區,四散各處。共產黨對岳父在台灣的軍職升遷,非常淸楚,也知道一位服役在海軍工程的堂弟,對他的級別和工作項目,更是瞭如指掌。兩岸多年分隔,回到父母墳前祭拜,老淚縱橫,內心的疼痛,是憤恨,是無奈?


岳母的家屬更是淒慘。父母親被「掃地出門」後,沒有人敢冒著「同情反革命份子」的罪名收留他們。打聽幾戶人家,都沒有辦法確定他們身葬何處?


善良的老地主夫婦,只能以「衣冠塜」的安排,留給子孫祭拜,這和「死無葬身之地」又有多大差別?


岳母的弟弟,被關在「勞改營」改造一輩子。把他救出來以後,身體健康狀況非常差,這是被有「海外關係」牽連而受到的遭遇。


知道他們在共產政權下的遭遇,有時也會思考:假如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,國軍沒有守住金門馬祖防線,共產黨處治台灣地主鄉紳的手法,和國民政府「三七五減租」「耕者有其田」的政策,必是天壤之別。屬於「無產階級」的台灣孩子們,是否也會被迫和父母劃清界線,貼大字報,鬥爭自己的老師校長,打倒孔家店砸佛像?想想,真是不寒而慄。慶幸的是,過去的歷史翻篇以後,就沒有「假如」,更沒有時空和舞台重演一遍。


戴家兄弟妹的幾家大小來到芝加哥,在1985-86年的六個月期間,有34個人居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,開始他們艱苦開疆闢土的新移民人生。胼手胝足,任勞任怨,培養下一代擁有理想和實現夢想的機會。家父家母很快就放棄居留權,回到新埔的米店,習慣過著養雞養鴨和熟悉的客家語系環境。大哥在他70歲退休那年,念著90歲的家父,回鄉接管米店,侍候老人家直到福享天年。家父生前常説,他非常欣慰的看到子女和孫輩們常常回來看他們,在美國那麼多年,沒有把「孝順」忘記,還能身體力行。


岳父岳母回湖南探親,來來回回有16年之多。他們的心,想著「落葉歸根」,卻無根可依。在美國生活多年,有四個子女,七個孫輩和十四個曾孫,算是「落地生根」了。有了岳父母的幫忙,我們的工作和事業發展,沒有後顧之憂之外,對三個女兒的語文教育,做人處世和傳統的家庭觀念,潛移默化地,深植在她們的心中。

三個女兒深得中英文雙語的優勢,現在設法讓混血兒女上中文學校,或送到課後的中文輔導班。又是光腳丫的開始,文化和語言的延續,更具挑戰性,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愛心,期待子孫後代保留家庭和誠信的真髓,走出他們自己的人生道路。


9/3/2022 於芝加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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